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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il 06, 2004

太匆匆

财务学老师放了第三节课,校园里遍地的春光明媚。我犹豫着是不是去买杯第五街的珍珠奶茶,仍是回到了寝室。才写完一篇blog,手机大作,家里的电话。妈妈急切的声音:“楚楚,你下课了吗?”“早就下了,怎么?”……那边的沉默隐约让我觉察出了不详的气氛,妈妈哽咽着说,爷爷今天早晨没了。

犹如晴空霹雳,我愣住了。

昨天晚上来学校前,还听见爷爷喘着粗气在他屋里踱步。自从奶奶两年前去世后,爷爷苍老得很快,特别是严重的支气管炎令他呼吸很不顺畅,家里常备着两大袋氧气,爷爷凡是多走了路或是大解费力后喘急了,都需要吸几口。然而爷爷一旦打电话说起话来,又变得宗气十足,声音洪亮,而且一说就可以不停不歇,丝毫不喘。于是真真假假,我们也辨不清轻重缓急。最终我仍是磨磨蹭蹭地到最后一刻才整理好了书包,未去跟爷爷告别便出了家门。苍天在上,若是我能知晓,那将是如何珍贵的最后一别!

三天前的饭桌上,爷爷问我:“楚楚,爷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你最爱你的人,对不对?” 这是爷爷经常问我的一句话,小时候我很乖总是响亮地回答说“是”,长大了渐渐觉得不耐烦,有时候便沉默着假装没听见。爷爷问了几遍,见我只是低头吃饭,笑笑说,小笨蛋,你就是骗骗爷爷,又有什么关系呢。苍天在上,若是我能知晓,三天后再没有机会回应一声发自肺腑的“是”!

再往前的大约两周前,我去爷爷书房问爷爷讨字。爷爷见到我主动去跟他说话,很是高兴。他兴冲冲地给我找出了十几幅已然裱好的亲笔手迹,都是他自己作的诗词。我颇有意兴地听爷爷逐一讲解,暗暗佩服爷爷的才情和上乘的书法。最终,我挑选了六幅。爷爷问“你喜欢爷爷的字吗?” 我说当然喜欢。爷爷笑着说,你还懂得欣赏呢,小孩子抄家啦。这六幅字,现在都配好了玻璃框,成为爷爷送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的名字,祖忻,取“祖父高兴”之意。小时候,爸爸妈妈每个周末都带我去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当时住在吴兴路的老式洋房里,我记得有木质带扶手的宽敞楼梯。爷爷的确疼爱我这个唯一的孙女儿,常用带着胡茬儿的下巴来磨蹭我粉嫩的小脸。他还令我说出“楚楚是爷爷的什么?”,我一定要扳着手指回答“楚楚是爷爷的小心肝,小淘气,小宝贝,小坏蛋……”。爷爷还给我订了一个规矩,就是凡是见到他,一定要“叫人”,可不是一般地叫“爷爷”那么简单,要清楚响亮抑扬顿挫地叫“爷爷好,好爷爷”。这个规矩在爷爷的固执坚持下被延续下来。爷爷说过,你就是成了大学生,就是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孩,你还是要这叫。

后来我成了小学生的时候,放学了去爷爷奶奶家做功课。遇到做不来的数学应用题,便问爷爷。爷爷也不教育我自己动脑筋,拿起笔就帮我做,做得又快又对,然后得意地命令我说“爷爷真伟大”。我至今记得爷爷当时用的那支红色圆珠笔,笔杆修长而扁平。

——我无法面对蜂拥而来的所有记忆片断,爷爷走得如此突然,如此迅速。

爷爷前一阵子忽暖忽寒的日子里只是发过一次烧,完全是感冒的症状。去了医院,验血结果的一切指标完全正常。除了常年的支气管炎和脂肪肝,爷爷并没有任何心血管疾病。爷爷的感冒发烧不过数日也便痊愈了。

就在爷爷走前的几天,在香港出差的叔叔突然梦到爷爷喊他,催促他快起来。于是他急忙打电话回家,问爷爷身体可好,怕会是不祥之兆。然而爷爷身体安康,除了喘气外盖无大恙。叔叔和爸爸俩兄弟还在电话里说,父亲以九十岁高龄写得一手稳健的字,说话嗓音洪亮有力,丝毫不见抖索的老态,真也难能可贵。叔叔这才放心地回了纽约,哪里想到几天后又会要飞洋过海地回上海来奔丧。

周末爷爷应邀赴老同事的饭局,没有了家人的处心约束,估计是贪杯喝多了几杯。爷爷生平便是好酒之人,这怕是风雅文人的通好。在家里,爸爸有心限制爷爷的酒量,只准每天一杯黄酒。就为了这一杯能倒多满,爷爷也像个小孩子般和爸爸争论不休,甚至大动肝火,说想当年,我一顿可以喝多少两白酒。爷爷如此贪杯,可想那天饭局一定没有自律了。

爷爷回家后便身体状况不太好。据爸爸回忆,今天清晨发现爷爷微微地出虚汗,于是赶紧和家里的保姆一起把爷爷送去淮海医院。八点送到医院,待医生验血,爷爷的血液已呈现出严重缺氧。紧急输氧后,保姆还问爷爷,你哪里不舒服吗?爷爷还说,没有哪里不舒服。等爸爸四处奔波办好挂号手续回到爷爷跟前,发现爷爷神色突然地很好,便问医生“爸爸是不是好了”,医生还说“稳定了”。然而再没过几分钟,爷爷的眼神便失去了光彩。爷爷从被送进医院到与世长辞,甚至没超过一个小时。

至此,三年中,家里的三位老人相继辞世。
2002年2月1日奶奶经13小时抢救无效,先爷爷而去,当时我远在里昂未能守于病榻,人生之憾事。
2003年8月5日外婆胆总管老化病变无法进食,住院一个月后医治无效去世,享年94岁。我从美国匆匆赶回,虽陪伴她走过了最后的时间,然那时的外婆已经深度昏迷,未能相叙,再恨再憾。
2004年4月6日爷爷辞世,享年89岁。我人在上海,而空间的距离敌不过时间的迅速,我还是错过了爷爷。憾,憾,憾。

家人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特别是这三位老人在我身上付出的爱,那爱凝聚着多少时空的重量,是这般无私,这般彻底,这般宽厚。我何德何能,得以有幸承受;我至惭至愧,未能尽心回报。


爷爷的追悼会在4月9日(周五)。前不久爷爷还为上海外国语大学德法语系老系主任的追悼会亲自送去了亲笔书写的大幅挽联,而今爷爷的追悼会,此联谁人书!?


claire 发表于 >2004-4-6 23:59:59

Posted by claire at April 6, 2004 11:59 PM

Comments

太匆匆读后
2002年2月1日伯母去世时我在美国。2004年4月6日伯父去世时我又在美国。我就这样和两位慈祥可亲的老人家生离死别,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凄凉和哀伤!我只能长歌当哭,我只能洒泪异邦!他们那慈祥的面容、高尚的人格、渊博的学识和宽厚待人的胸襟,留给了我无尽的美好回忆。每每回忆坐在伯父书斋里聆听他深奥国学的教诲、沐浴他语言文字的熏陶、感受他报国无门的积怨,我心中无不产生对他治学严谨的崇敬、对他精辟见解的钦佩、对他至诚报国之心的强烈震撼!

Posted by: 胡果良 at September 11, 2004 12:5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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